“雪盖和冰川正在消失，”出生和成长于秘鲁安第斯山脉脚下的45岁农民索尔卢西亚诺柳亚（Saul Luciano Lliuya）也是一位徒步旅行向导。“住在这里的每个人都担心这一点。像所有人一样，我们会担忧未来的生存和福祉。”
过去十年，柳亚成为了一场“具有里程碑意义”法律诉讼的核心人物，就全球变暖导致冰川消融对他的家园带来的洪水威胁，向德国能源巨头莱茵集团（RWE）提起损害赔偿请求。
3月17日，这桩跨国气候诉讼案在德国哈姆高等地区法院正式重启。这场或重塑全球气候损害问责体系的气候案件，自2015年首次上诉后经历了长达十年的司法程序，于本周进入了关键审理阶段。
德国跨国能源公司莱茵集团RWE的总部。视觉中国 图
冰川消融背后的法理博弈
柳亚居住于秘鲁瓦拉斯市附近的帕尔卡科查湖畔，该地区冰川因全球变暖正不断消退。柳亚长期担任登山向导，多年来，他一直在观察冰川下方帕尔卡科查湖水位的上升，他担忧，由于冰川融化导致帕尔卡科查湖的水位上升，以及永久冻土融化产生的岩石断层断裂，当地社区正面临着被洪水侵袭的威胁。
柳亚的观察和担忧得到了科学的支持。牛津大学的一项研究发现，帕尔卡科查湖的水量已是1970年的34倍。而秘鲁全国范围内，在过去50年里已经失去了一半以上的冰川。为减轻持续水位上涨带来的洪水风险，该地区政府计划耗资340万欧元建造一座大型防护坝，配备综合泵站和排水基础设施系统，以抵御水位突然大幅上涨。
此外，冰块或岩石崩落入湖中也可能会引发洪水，造成致命后果。1941年，一场地震导致一块冰川落入帕尔卡科查湖中，引发洪水，导致1800人死亡。
2015年，在德国环保组织“德国观察”的帮助下，柳亚对莱茵集团提起首次诉讼。柳亚主张该公司历史上的温室气体排放行为加剧了全球变暖，进而间接加速了柳亚家乡秘鲁瓦拉斯上方的冰川融化，威胁其家园安全。
柳亚诉讼的依据是德国《民法典》中的“妨害法”，该法律允许对企业的环境损害行为提起诉讼，尤其是当企业的行为对他人财产或安全构成威胁时。
莱茵集团是德国最大的能源公司、欧洲三大能源公司之一，根据2013年气候责任研究所（CAI）有关碳排放巨头的研究报告（Carbon Majors Study）数据显示，莱茵集团造成了全球工业革命后碳排放量的0.47%。这一报告也成为了柳亚诉讼中援引的重要科学依据。
柳亚认为，根据上述数据，莱茵集团对工业化以来的气候变化负有0.47%的责任，因此要求莱茵集团按0.47%的排放比例承担他家乡的防护坝的修建成本，支付约1.7万欧元的费用。柳亚与地区政府协议，若赢得诉讼，将把赢得的资金用于湖区的防洪安全基础设施建设。
面对柳亚的指控，莱茵集团否认法律责任，称其从未在秘鲁开展业务。公司表示，气候变化是全球性议题，不应由单一排放者负责。集团在声明中反驳称：“如果德国法律认为索赔成立，那么每位驾驶员都可能（因为开车造成的尾气排放）成为被告。”该公司表示，气候危机应该通过政府政策来解决，而不是通过法庭解决。
RWE褐煤发电站排放蒸汽。视觉中国 图
气候损害复杂的因果链条
上述案件起初由莱茵集团总部所在地埃森市法院开庭审理，当时埃森市法院裁定认为，复杂的气候变化过程中，很难将莱茵集团这类特定排放源与气候损害直接确定因果链条关系，因而予以驳回。
2017年，原告在向更高一级法院上诉时取得了重大的进展。德国哈姆高等地区法院认定这一案件的诉求存在合理性，允许案件被继续审理。
“法院同意了在本案中提供的法律证据，这是前所未有的。”“德国观察”政策主管克里斯托夫巴尔斯在接受德国之声采访时说。
2022年5月，一组独立专家和法官从德国前往秘鲁，评估原告在多大程度上受到气候灾难的威胁。本周，这一诉讼进入了为期两天的听证会环节。
自然资源保护协会（NRDC）中国环境法与治理项目主任吴琪对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分析称，在此类气候损害赔偿类案件中，最核心的争议之一就是建立特定排放源与特定损害之间的因果链条。
在本案件中，法院需要重点审查清楚两层逻辑关系：帕尔卡科查湖是否由于附近冰川湖水量的增加，导致出现洪水风险？莱茵集团排放的温室气体是否增加了这种风险？而在近期的听证会阶段，法院将裁定洪水风险出现的概率。
对于帕尔卡科查湖地区洪水风险的审查中，法院2022年指派专家调查，在其相应报告中称，该地冰雪融化导致湖水水位上升，存在洪水风险。但国际冻土协会副主席、岩土专家卢卡斯阿伦森（Lukas Arenson）认为，该报告过于侧重冰雪融化对水位的影响，忽略了冻土层导致岩石滑坡等因素对洪水的影响。后续这份报告将在听证会上被进一步审查。
若本次听证会中，法院承认帕尔卡科查湖存在重大洪水风险，则将进一步评估气候变化及莱茵集团排放温室气体对洪水风险的影响程度。若法院认为洪水风险出现的概率不高，则将直接裁定支持被告莱茵集团。
而第二层逻辑链——将洪水风险归因于莱茵集团气体排放的论证则更为复杂。据自然资源保护协会分析，这一论证中待证明的因果关系链可以切割为：一、温室气体排放是否导致气候变暖，其中莱茵集团的影响比例如何；二、气候变暖是否导致冰川融化；三、冰川融化对产生洪水风险的贡献度是多少。每一段关系链都需要提供大量的科学证据进行支撑。
此外，本案中还存在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即原告方柳亚提出的赔偿比例是否合理。原告方通过计算企业的温室气体排放占全球总排放的比例，确定企业的具体环境损害，这一做法具有先例，但目前此案件是该类案件中审理进展走得最远的，所以并无先例可提供有效参考。就这一问题，澎湃新闻询问了柳亚的律师罗达维尔海恩（Roda Verheyen），截至发稿前，尚未得到回复。
全球气候诉讼连锁反应
此案之所以引起全球广泛关注，在于所引发的连锁效应已突破个案范畴。吴琪表示，此前在全球范围内，气候损害赔偿类案件往往因政治不可诉、原告不适格等原因被驳回，目前尚无法院判决支持原告就气候变化引起的私人损害金钱赔偿的先例。
在此背景下，德国法院继续推进本案的实质性审理为该类气候诉讼带来积极信号，或将树立该类案件的先河，并推动其他国家和地区更多司法实践。“德国观察”的律师安德里亚唐（Andrea Tang）在接受美联社采访时表示，该案件“将为未来的气候正义树立重要的先例”。
“这是此类案件中首个由直接受到气候变化影响的人起诉主要温室气体排放者，并一路进入庭审阶段的案件之一。”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研究员诺亚沃克-克劳福德（Noah Walker-Crawford）表示，“这已经开创了部分先例，法院在2017年裁定该案可予受理，这意味着法官认为该案在法律上是站得住脚的。”
国际环境法中心高级律师塞巴斯蒂安杜伊克表示，该案件之所以如此重要，不在于判决本身或要求的赔偿金额，而是它所树立的先例。
对于能源类企业而言，这意味着他们或将面临全球数百万直接受到气候变化影响的潜在原告的起诉，企业主们或许需要开始考虑商业模式中气候变化导致的损害。
德国哈姆高等地区法院通过受理此案，也为全球此类案件确立了突破性司法立场：当企业运营产生的温室气体排放对特定区域形成可量化的气候风险时，应就其排放份额承担相应比例的治理成本。
此案件背后，司法机构在全球气候治理中的能动性正加速显现。在过去的二十年中，全球气候诉讼案件的数量也在逐步上升，由2005年的20宗已经增加到2023年的251宗。
不过美联社报道指出，即使假设原告柳亚此次开庭胜诉，本案的最终裁决或仍需两年时间。但该案件已创造历史——首次承认跨国气候损害的可诉性。越来越多的个人或团体已经在通过司法诉讼，促使化石能源巨头等高排放企业采取更为积极的气候行动，加速低碳转型的进程。
“当法官于2022年访问我的家和家乡的湖泊时，我感到充满希望，希望我们的声音能够被听到，希望正义能够得到伸张。”柳亚说，“无论结果如何，我们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我对此感到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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